军靴踩在地面上,坚忍的声音。
易之回头,看见了,宋谦士。
那一瞬间,在冬天吞下一口雪水的感觉,让易之觉得脊椎发寒。
宋谦士依旧是那一副阴测测的表情。穿得整整齐齐,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。他一定精心打理过自己的头发,看不见丝毫乱发。
双眼没有红晕,动作没有迟疑。
就好像,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一样。
就好像,他不是在被自己谋杀的好友的灵堂一样。
易之怔愣地看着宋谦士,看着对方缓缓几步,和自己并肩而立,面向那口棺材。
宋谦士却自始至终没有看易之一眼,眼神轻飘飘地扫视过这口空棺。
“易先生,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很卑劣的人呢?”他冷不丁地说出这句话,目光轻飘飘地注视着灵堂中央白布上写着的一个“奠”字。
空荡荡的灵堂中,无孔不入地穿梭着风,带出一些空洞的声音,听起来有些诡异。
易之没有回答,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,更何况这些话也不是说给他听的。
宋谦士,不是在对他说话,而是在对着今夜祭奠的曾经的挚友和敌人倾诉。
灵堂内异样地静默。宋谦士也不在意易之的毫无反应,他悉悉索索地从裤兜中摸出些东西,放在面前,一声轻响之后,一点火焰出现,在他所叼着的香烟前端燎过,点燃了那支烟。
借助微弱的火光,易之分明看见那是一支采镇出产的玉生牌限量蓝装烟。
宋谦士不太抽烟的。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身份注定了不能有太多嗜好,即使是抽烟,也容易被人利用。
但是他常带着这烟,因为朱怀仁会找他要烟抽。
深吸一口,缓缓吐出,烟气在空气中缭绕。
他低着头,注视着自己指间的香烟,然后突出一声似笑非笑的短促声音:“呵。”
“明明是我亲自下了将怀仁暗杀的命令,甚至一切的武器和人手,也是我亲自安排的,然而我却做出一副挚友的模样跑到这灵堂上来,吊唁。兔死狐悲的样子,真是够恶心的。你说对不对?”
“背叛挚友,利用他对我的信任,狠下杀手,是为无情。以下犯上,对属于皇族的亲王动手,是为无义。明明做了对陛下有益的事情,临到头来却扭扭捏捏,质疑吾皇,是为不忠。让家中母亲为我忧心流泪,是为不孝。”
“我这个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不是东西的家伙,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怀念他呢?即使是有朝一日泉下相见,我也是无颜见他的。”
“但是我不后悔。”
“我绝不后悔。”
那支玉生烟被丢在了地上,军靴毫不犹豫地踩在了上面,碾压。
火星熄灭了。
没有再看易之第二眼,宋谦士转身,向着灵堂门口迈步离去。
不后悔,还是告诉自己并不后悔?
易之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傻子。
又或者,他莫名其妙成为了一个见证者。一个真正知道朱怀仁的死亡背后到底有什么东西的见证者?
他不知道……
只是,身处历史,一种莫大的悲凉和哀恸,在这一刻,终于袭击了他。
他知道,朱怀仁在将来的书上,会被写作一次世界大战的□□。
宋谦士,在正史中只会是轻描淡写,三言两语。在野史里,应当残忍酷烈,野心勃勃。
到以后,除了充满幻想的电视剧里,让他们轻易地喜欢谁,讨厌谁,未来不会有人真正的知道这两人的故事。
青梅竹马,政见不同,一个杀了另一个。
此时此刻,易之很希望自己就是个没什么想法的普通人,于是他就可以简简单单地评判——宋谦士是个被封建思想死脑的傻子,朱怀仁是个被朋友背叛的呆子。这群人都很愚蠢,坚持着错误的东西,不知道未来应该是什么模样。
然而,然而。
他有什么资格,这样去评价他们呢?他能站在历史的制高点,蔑视他们吗?
这个时代,几乎所有人都是殉道者,为了自己的理想能够放弃一切的殉道者。
后世的历史书上,宋谦士只会被贴上一个顽固保皇党的标签,还有什么人知道他的坚持,他的理想,他的痛苦呢?即使是在当下,又有几个人真正懂他呢?而真正懂他的人,已经被他亲手抹杀了。
他们,包括易之自己,终将被史书上的一行字,盖棺定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