沐元济迷迷糊糊间,突地听到说话声,挣扎着走到牢门,却看到隔壁牢门前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年,眉眼似曾相识,瞧了一阵,方颤音问道:“你是容容!你是容容……”
“爹……”他自幼离家,效力飞龙军,对家中照看颇少,就是有了女儿,也只在当年脱困,还家拜祭亡妻时瞧过幼女一面,那时的沐容很小,还在襁褓中,刚满百日不久,只一眼,他就知道这个小小的孩子是他的骨血,是他与范追的女儿,只一眼,所有的父爱都被她给诱了出来。
他永远也忘不了,他抱着那个小小、软软的人儿时,那种小心翼翼,生怕一不留神,她就滑到地上了。
一声爹,有多少父女之情。
沐容道:“爹,我来救你们,我掘了地道,你跟我离开这里。”
沐元济笑望着沐容,“容容,这是男人的事,你不懂,我原无罪,如果我离开,这就是认罪。皇上是被奸佞蒙蔽了双眼,总有一日,他会瞧明白的。”
沐容沉着声道:“爹,你忠君爱国,却因功高震主,不被所容。忠君,你忠的一人,这是小忠;忠于朝廷,明辩是分,能勇敢直斥君王对错,这才是中忠;能守护天下,守护苍生黎民,维护人间正道,这方为大忠……”
沐元济定定地打量着沐容,虽是一袭男装,可他知道,这就是他的女儿,一下子长这么大了,“容容,我相信皇上,他一定会明白过来,他不会杀我的,我沐家世代,忠君爱国,一门忠烈……”
沐容有些无语,她可以说服老太君,却对沐元济有些无措。
沐元济凭什么相信凉帝不会杀他。
就因为他忠心凉帝,凉帝就应该善待忠君。
自来,错杀忠臣的皇帝太多。
有弟子从地道里出来,盛了稀粥、小菜与馒头递给沐元济与沐盛荣。
沐盛荣打听起外面的事。
沐容将萧策早已被大周正统帝毒害,北齐皇帝宇文充康复,发兵要给萧策报仇以及晋阳沐家的事细细地说了。
沐盛荣脸上有了笑意,“父亲,皇上不会杀我们父子。北齐皇帝康复,宇文充可是比萧策难对付多了,他早年可是一心想要一统天下,曾视此为最大的宏愿。”
他笑得憨厚而明朗,就似所有的苦难都已经结束。
沐容道:“可三哥想过没有,凉帝并没有说给父亲用刑,却有人买通刑部官员,给父亲用了重刑,让他伤痕累累……”
沐元济喝着粥,道:“那是奸臣所为,与皇上无干,一旦皇上查清此事,定会还我们公道。”
“爹,若不能呢?”
沐元济不快地道:“皇上会的,他一定会。”
宇文充康复了,这对大周、西凉来说都是个最大的威胁,着实是宇文充这个人太好战了,初登帝位时,曾发下宏愿“一统天下,终止战争!”要不是他负伤中毒,大周、西凉都会深受其苦。
沐容苦口婆心地开始劝他们,让他们随自己离开天牢,别说老的,就说这大的,根本就当耳旁风,就连沐世安也跟着道:“皇上是明君,一定能还我们公道。”
沐容简直要被他们给气死。
敢情她说了一个时辰,所有的话都成废话了。
“爹、三哥,你们就随我离开吧!就算皇上不会杀你们,可是那些奸臣呢,他们会放你们迈出天牢?”
沐元济不快地道:“容容,你能不能说说别的,你祖母如何了?”
“祖母没事。”
沐元济听到这事,立时笑颜如花,一脸的皱纹都透着喜气,“我就知道皇上不会为难我沐家,他还是敬重我们沐家的。”
人家不抓老太君,其实是害怕老太君手里的金鞭,那是先帝所赐,上斥君王,下打佞臣。可沐元济非说那是凉帝敬重沐家。
紫嫣走近沐容身边,低声道:“公子就别劝了,在他们的心里,忠君爱国的思想是长在骨血里的,他们认定了一件事,就不会放手。世人都说沐三郎性子随了飞龙元帅,这话可不是假的。”
沐容轻叹一声。
她说这么多,全都成放屁,一点用没有。如果不是久别重逢,恐怕他们就要骂人,因为对她,沐元济觉得亏欠太多,所以才没责备。
但他们父子,纯粹就拿沐容说的话没听见,吃他们的,喝他们的,但话却不用听。
沐容从怀里掏出同个纸包,“爹,这是解毒药,是我根据神医族后人的解毒方配的药散,我不会制药丸,就只能配这个,希望能有用,还有这个创伤药散,是外伤所用,你留着用。”她又给了沐盛荣一个解药散,另给了一瓶创伤药。
沐容进了两个孩子的牢房,用手摸了摸沐世宁的额头,“一个时辰后,你再给他喂两粒,我留一坛清水在。”
沐世安连连点头,“九姑姑,我会照顾好哥哥的。”
昔日,老太君曾计划要救走沐世宁,沐家的暗卫晚了一步,沐世宁兄弟俩被关入了天牢。
沐容轻柔地道:“这瓶里是治世宁伤寒的药丸,一次吃两粒,若是伤痛了,还得再吃两粒,之后就不用再吃。如果你们咳嗽、咽疼或鼻子不通,就吃上一粒,如果发烧、严重的,就吃两粒。一日少则吃三次,多吃五次都使得。
世安,这两包药粉,是解毒药,解毒的,你可明白,就是万一中了毒、服了毒茶、毒水、毒酒,吃这个就能无事,只是九姑姑的医术不大好,可能效果不太厉害,但保命应该还是够的……”
她都没试过这药的效果呢。
她又不会用药丸,只能临时制出来应付一下,倒是给狗喂了秕霜,然后又喂了这药,狗虽然萎靡了几日,还没丢命,想来是有些效果。
沐世宁这会子好受了一些,启开双眸,看了眼沐容,用病弱地声音喊了句“九姑姑。”
“乖!”她笑了一下,“世宁,要不你跟姑姑走!”
沐世宁道:“我们不能走,我们没犯罪,一定要他们还我们清白……”
哇靠,沐家是怎么教孩子的,小小年纪,一个比一个固执。
沐元济在一边道:“世宁,说得不错,我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儿,朝廷冤枉我们,我们要正大光明地出去,绝不苟且偷生。虽有浮云蔽日,却有乌云散去时。”
没法交流了!
沐容很落败,她正想试着说服沐世宁,偏她老爹挖墙角,这两个孩子原就受的忠君爱国那套教育,她要说服很难啊。
沐世宁道:“九姑姑,这种地方不是你女儿家该来的,你快离开吧。”
沐容问:“真不跟我走?”
“不走!祖父说得对,我们要正大光明地走出天牢,不是说宇文充康复了,皇上是不会为难祖父和父亲的。”
沐世宁觉得,出去的时间会越来越近。
宇文允发兵大周,天下都在打仗,一定会有沐家的用武之地。
沐容无奈,退出两个孩子的牢房,重新将牢房关上。
沐世安瞪着水灵的眸子,沐容没有钥匙,用一根钗子就把牢门打开了,太神奇了,他似要盯着一朵花来。
沐容走到沐盛荣、沐元济的牢门前,“我很想强行带人……”
沐盛荣道:“那我与父亲,定会怨恨妹妹一世。父亲忠君一生,万不会让妹妹毁了他的英名。”
沐容气道:“你们都很高洁,就我沐容是俗人。”她福了福身,“父亲,改日我再来瞧你们。”
她未曾想到,这一面,是她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们。
次日朝堂上,飞龙军数名将军正襟端跪,以人格、性命作保,保证沐元济是个忠臣良将,请求凉帝放了飞龙元帅。
同时,北齐皇帝宇文充康复,发兵伐周的消息也怔住了不少大臣。
从八月初一到八月初七,已有几日时间,照理这等军情应该最迟三日就该得到消息。
赵国已攻占代国六成的城池,再坚持下去,只怕一月后就能将整个代国收入囊下,有薄西山人说赵国的背后是北齐。
上午,沐容得到消息,飞龙军有数千将士在刑部请愿,要求放出飞龙元帅父子四人。
凉帝心下不快,他好不容易拿定主意要除沐元济与沐家,可沐家倒好,提前一步遣散族人、下人,就连沐氏子孙也是逃的逃,跑的跑,范建在晋阳除了抓了个刚出生的男婴,再是刑部抓了沐元济、沐元浩、沐盛荣父子五个人,就没旁人。
瞧他多仁慈,他不是还给老太君留了一个小儿子没动。
沐元泽还在南安继续做知州。
“退朝!”凉帝一声高呼,怒然而去。
武将敢逼他!
北齐宇文充康复,可他们两国订了三十年互不侵犯的盟约。
他康复了,他就嫁一个公主给宇文充为妃。
宇文充再强势,不会不认盟约吧?
凉帝这么一想,微闭上双眸,唤声“来人!”
海公公一路小奔,进了龙飞殿。
凉帝道:“沐元济父子再不能留。大海子,你亲往天牢一趟,赐死沐元济父子!”
海公公有些迟疑。
宇文充康复了,沐元济不是应该先留着。
凉帝道:“今日,这么多的武将看似求情,实乃逼朕,他们以为朕不敢杀沐元济?哼!朕非要他死,沐元济父子一日不除,朕就一日不安。二十万飞龙军,不听朕的号令,却只听他的军令,人人都称那是‘沐家军’那是朕的军队,怎么就变成沐家军。
大海子,你亲自去!赐下毒酒,看他们喝下去再离开。
飞龙军众将想让朕放人,朕就放几个死人给他们!”
他纠结多年,而今终下决定,岂能就此罢手。
沐元济必须死!
海公公道:“皇上是说,沐元济、沐盛荣、沐世宁、沐世安皆死?沐元浩呢?”
“沐元浩贪墨,除去一切功名。告诉吏部,免去沐家男子所有官职,功名最多留到举人功名,从现在开始,不许他们再入朝为官。责令沐元泽回晋阳敬母教子享受天伦,封正五品光禄大夫。赐死沐元济后,你去一趟礼部,着礼部拟旨,封沐元泽为晋国公。”
晋国公的爵位是先帝封赏,曾说五代以内世袭罔替,沐元济没有儿子,就连继嗣子也没了,就将此爵封给他的弟弟沐元泽。
沐家对西凉有功,但这不能成为他不杀沐元济父子的理由。
这是凉帝的执念,不除之,难以安枕。
尤其是今日看到飞龙军众将,齐心保举此人,他恨是更深。
那是他的飞龙军,可这些人不听他的,却只听沐元济的。
海公公领旨而去。
午后,沐容从天牢回分堂,一路上还在琢磨凉帝对沐元济的态度。
对沐元济,凉帝又妒又恨,妒他才华、妒他得飞龙军上下爱戴,恨他的手握兵权,恨他抢占他的锋茫。即便沐元济在下天牢前交出了兵符,可飞龙军还是有那么多人替他说话。
金丞相舍弃了沐元济。
范家也不再替沐元济说话。
但姻亲、世交,人人选择自保沉默后,能替沐元济求情说话的还是众将,听说连飞虎军中也有将军替他求情。
求情的人越多,越让凉帝不安。
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,平元候范达、金丞相乃至是左贤王都选择了沉默。
刚进分堂院门,一名女弟子迎了过来,“公子,刚才传来新的消息,说酉时一刻,皇上下旨放飞龙元帅与沐二老爷出狱。”
沐容怎的觉得有些不信。
她近来还在认真分析凉帝这个人的复杂的性格,真的要放人?
她不相信,是因为前世记忆里,凉帝临终前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了遗言,“沐家、沐元济必须除掉,否则我西凉后患无穷!”直至前世身亡,她才知道,那不仅是李冠另有真爱,更是因为凉帝留有遗言,在李冠登基那日起,他就防着沐家,却一面利用沐家助他登基。
凉帝能自己除掉沐元济,没道理留给自己的儿子。
前世时,凉帝不能亲手除掉沐元济,是那时,西凉还要用沐家、用沐元济与沐盛荣浴血沙场;今生,西凉与与北齐提前五年签下三十年内互不侵犯盟约,也给了凉帝一了宿愿的机会。
说起来,无论是前世、还是今生,沐元济在两国签下互不侵犯盟约时,就失去了意义。
凉帝坚信,他能扶一个战神沐元济,就能扶第二个、第三个,直至西凉亡国,他们才发现,这第二位战神汤有为,远不如与沐元济相比。
女弟子眉飞色舞,“公子,飞龙元帅要出来了,你怎么不高兴?”
大门外,行来了一对男子,风尘仆仆,走在前面的男子,有着一张俊朗不凡的刚硬面容,而那明朗的五官映入眼帘,沐容眼前一亮。
那男子揖手问大门前的小子:“请问,这里可是李府?”
门丁小子指着匾额,“瞧你也是读书人,没瞧上面写着两个偌大的‘李府’二字。”
奇了,怪了啊。
沐容脱口一呼:“梁大哥!梁大哥……”
梁宗卿凝在那儿:他认识这少年么?
不认识!
即便他喜云游天下,但他肯定从来不曾认识这样的人。
梁宗卿揖手道:“在下玉宗卿,请问……”
沐容对门丁小子道:“没事了,这个人我认识。”他伸手一拉,抓住了梁宗卿的手,“你是来找梁二老爷、梁二爷、梁三奶奶他们的?”
梁宗卿想挣脱她的手。
沐容抓得太紧,但见她眉眼含笑,依然就是认识他的样子。
沐容一扭头,看着他身后的长随,这不是当年进沈府教她才艺时常带的那个书僮,“壮实,好些日子没见了。”
壮实挠着头皮,他几时认识这俏少年了,着实没有印象。
沐容咧嘴笑着:“我带你们去见李堂主!”
女弟子道:“公子,让属下领二位进去。”
沐容摆了摆手,能在这里与梁宗卿重逢,这是她最大的欢喜,从去岁到如今,他们已经分别快一年了。
这一年,发生了太多的事。
梁宗卿只在脑海里快速地搜索:在哪里见过他?
可答案总是一样:不曾见过。
如果他有见过,以他的记忆,肯定有印象。
沐容领着梁宗卿进了聚义厅。
紫嫣与分堂主揖手唤了声“公子”。
紫嫣的目光锁定在梁宗卿身上,立时眉眼含笑,“是梁大公子,梁二老爷、梁二爷他们都问了好几回了。”
梁宗卿抱拳一揖,“多谢各位搭救梁家。”
紫嫣轻叹一声,“着实抱歉,我家宗主一早就下令,说梁家有难让我们竭力营救,可当时太过突然,没能救出更多的人。”
“姑娘就是未名宗的分堂季堂主?姑娘侠义之名早有耳闻……”
有侍女进入聚义厅,奉了茶点。
紫嫣、副堂主与梁宗卿寒喧起来。
副堂主惊道:“公子,今儿酉时,西凉朝廷要放飞龙元帅出狱,你怎还在这儿。”
你不是沐元济亲闺女吗?
亲爹出狱,当女儿的应该第一个去迎接。
沐容神色凄婉,“三姐,你见多识广,我以为凉帝不会这么轻易放人。北齐与西凉签下互不侵犯之盟约,也曾结盟共击大周。父亲一直是凉帝胸口的一根刺,不得不拔,亦不得不除。若是下旨赦罪放人,或平反昭雪,许还有活着的希望。可现在是放出消息,说酉时一到放人,闹得满城风雨,我总觉得凉帝不会做出此等自打脸面的事……”
壮实方听明白:这人唤飞龙元帅“父亲”,可据他所知,沐元济膝下只有一个女儿,虽有儿子,那也是从他胞弟那儿过继来的,难不成这根本就是一个姑娘。
他看着沐容那平平坦坦的胸脯,再有些宽宽松松的衣袍,越发有些显得弱不禁风。
分堂主道:“公子是说他们不会放人?”
“我宁可消息是假的,至少如此,父亲会活得长久些,除非下旨赦罪放人,其他方式的放人,都让我心下难安。”
梁宗卿沉心思忖着她的话。
小小年纪,就能想到如此透彻。
的确,如果凉帝放人,还真是自打脸面。
你把人关入天牢,还抄没沐家家业,好歹给个说法,人家有罪,你就罚,但若要放人,就得平反,或赦其罪名才是最光明正大的行事风格。
不给说法,只是传出消息说要放人。
这消息是假,那就是有人故意说的玩笑话。
若是真,这件事就值得思量。
沐容轻叹一声,“凉帝到底是怎么想的?因为一份两国盟约,他就真的相信,北齐不会再侵犯西凉?盟约是北齐萧皇后派使臣签的,从宇文充过往行事风格看,他完全可以不认这份盟约。他自重掌朝政后,可是把北齐朝堂六部的尚书、侍郎都换了一个遍,更启用了南院大王宇文基为征南元帅,出兵伐周,从这种种雷厉风行的手腕来看,他所图非小。他能推翻萧皇后所用的重臣,就能推翻早前使臣所签的盟约……”
梁宗卿对这个小姑娘所言产生了强烈的兴趣,“照沐姑娘所言,凉帝、齐帝都不足信?”
“皇帝,有几个正人君子,不过是人前仁义,背里小人的无赖痞子,对他们的话你只能信三分,若是全信,你就是傻瓜!”
这话,说得很狂妄。
---题外话---亲们,今日加更哦。即便看文的人不多,但哪怕最后只有一个读者在追文,我也会将这个故事讲完,也会照着自己最初预设的大纲去写。感谢理解的亲,谢谢大家一路走来的支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