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扬被她一句话呛到,仍旧镇定自若的回视她。
“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,却偏要这样误解我……君梦,你觉得这样子公平么?”
诚然感情的事讲什么公平,大都不遂人愿,也便没有什么公平可言。
林君梦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,敛了神道:“对不起,苏扬,是我的态度有问题……先不聊了好么,我真的要急着去见老师。”
苏扬转过身道:“走吧,我同你一起去。我的话老师该会相信,你已经尽力了。”
林君梦盯着他笔挺的背影,穿着墨色的军装,恍惚的忆起另一个人的影廓。
日头一点一点的向高空爬行,以往从不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。眼见就要到了晌午,睡房里林君含仍旧一动不动。
秘书坐立难安,连语气都强硬了几分:“四小姐若是有什么事,大家都别想好过……”他也是逼急了,但讲出的话并非全是唬人的东西。林君含一倒下,绥州的整片天也就塌了。不由疾色道:“醒不来就再去医,非要把四小姐唤起来不可,我就不信没有一点法子。”
现实这样残酷,生活这样艰难,怕也只有睡梦中才有一方净土。许久以来林君含也是累了,忽然陷在这样安稳的极乐世界便无论如何不愿醒来。
醒来又有什么呢?
她的孩子已经不在了……一想到这样锥心刺骨的疼意,她的睡意不由自主浓重一分。
秘书见林君含的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,被阳光一晃,就像一张苍白的纸。必然是失血过多导致的,即便医生帮她输了血,仍旧气息羸弱。这一场生命的竞技她分明没有用上全力,或许已经是没有力气了。这样一副柔弱的肩头,扛得起绥州天下,却不见得可以捱过丧子之痛,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一个平凡的母亲。
“四小姐……四小姐,你醒一醒啊……”
秘书低声唤她,可是无济于事。
此时的林君含这样平和,又这样寂寥。美人如花,她还这样美好,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,却眼见香消玉损。
秘书忍不住眼角湿润,想再唤她,嘴巴张了张,却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。
医生也只是束手无策,与死亡的抗衡,有的时候也要看病人自己的意识。意态坚决或可还生,反之,谁都无力回天。
检查之后摇了摇头,无奈道:“四小姐不肯醒来,我们也没有办法……再等等看吧……”
秘书忽然想起什么,快点踱了出来,吩咐手下人道:“去接应一下,看看王副官是否快到了。”
数算时日是差不多了,秘书想,王思敬跟在林君含身边一把年头,终归比谁都要了解她。她的心中有什么未了的牵挂,他也该了然于心。或许就有办法唤醒她……
接着促了一句:“要快……”
那近侍匆匆离开了。
日头竟然这样可怕,就像惊忪的诅咒,天黑之前不打破这咒语,就会魂归西天。几个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天,日光像一把凌迟人的剑,划割在人的心口上,一下紧似一下,直生出苍茫的钝痛。
如果生命可以重来,你想做个怎样的人?
荣华富贵通通抛却,不过是想做个平凡的人,宛如路边的一棵杂草,一粒石子也罢,只要能够免受战乱之苦……
王思敬想起来,他是这样问过林君含的,还是许多年前。那时候的林君含就已经厌倦了乱世流离中的战火纷飞,一心只想做个平凡的人。那时他便如此安慰她:“四小姐无需担心,这天下很快便能平定,等到那个时候,四小姐连带所有绥州百姓都能过平静安稳的生活。”
那时她年纪尚轻,眼睛里透着稚气又清亮的流光。无比赞同的点一点头,她说:“我相信会有那样一天。”
可是这一条路又长又远,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模样。她从一个爽朗的小姑娘历练蜕变成别人眼中诡计多端的四小姐,绝非一朝一夕。可是,即便厌倦如斯,她仍旧是走下来了,没有半路打起褪堂鼓想要当个逃兵。王思敬知道她是为了当初那一番话,为了绥州百姓平静安稳的幸福生活。至于自己能否有那样一天,已经不重要了。她只是觉得,战乱这样苦,她都不愿去经受的东西,她的绥州百姓又如何忍受?
有的时候人为了一个信念可以变得无所不能,但是,当这个信念一旦被摧毁,这个人也会随之崩塌,从此万劫不复。
王思敬在路上并未做半点儿耽搁,都是加紧赶路,所以抵达的时间没有超过预期。只是一回军营都就听说林君含出事了,并且连腹中的孩子也没能保住……
他整个大脑一片轰然,来不及说一句话,急步向起居室内走。
秘书在他的身后险些跟不上他,似能感觉到他带起的一阵风。不得加大了步伐,急速道:“本来那西医说四小姐只要早上能醒过来,就没有性命之忧,只是,你看现在这……”
王思敬想,许是行走迅速的缘故,他竟然胸膛堵塞,就要没办法呼吸了。他只是不敢想,再一回来,他们的四小姐躺在床上有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……
“四小姐,属下将段正军带过来了,我们绥军有希望了,你……你快醒一醒啊……”
她岿然不动,天地谓之寂静无声。
王思敬的呼唤得不到半点儿回应,她神色宁静,仿佛已经走远了,哪里听得到这个世界的半点儿召唤。
如果这一世件件事情不遂心愿,那便等来世……
或许下一次生命就会充满希望。
但是活着的人又怎么允?如果可以好好的活着,谁会寄希望于飘渺的下一世。
王思敬微微的俯下身来,他不打算放弃,就这样任由林君含睡去。谁说等不来希望?不能看天下平定,绥州百姓和乐安康的?
“四小姐,你醒一醒啊……我是王思敬,属下将人带回来了,我们绥军有希望了……”他的气息微微哽动,断裂须臾又道:“你还有修文……修文不能没有母亲啊……四小姐,你快睁开眼睛吧……你还有修文,我这就去将修文叫过来……你一定不要睡过去,修文很快就来了……”
他慌乱的走出去,唤来亲信,吩咐他速速将素心和王修文接过来。
王思敬脑子一片混乱,用紧存的思绪不停的想,还有什么是可以挽救她的一线生机?
心口狂跳几下,大声呼喝医生,嘱咐他一定要将人看好了,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去。而他则旋身出了门,秘书唤他也像闻所未闻。
没有哪一季的阳光比秋天的更加倾国倾城,明亮却不灼热。由其晌午觉醒来,盯着窗棱的日光,听着悠远的叫卖声,便总能生出怅然的恍惚来。
林君含小的时候就有起床气,由其午睡过后。一觉爬起来,不知睡了多久,只室内很安静,母亲不在,奶妈也不在,连个下人都没有,整个起居室内静悄悄的,心里便无端的空下去一块,怎么样都觉得不好,无是生非,非要哭一哭闹一闹才好。
奶妈一听到声音便会唏嘘地跑进来哄她,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,心中的一点怨念才会慢慢的平息。
可那毕竟只是小时候,长大了便不会了。
但是,此刻醒来,肺腑中仍旧空得厉害,仿佛整个世界都空下去了,面目全非,所有熟悉的感觉,亲近的人,通通都不在了,只留她自己……一个被梦魇住的人,哽咽着泪眼婆娑。
忘记已经不是小时候,只知一觉爬起来,身旁没有人,潜意识里亦知道整个世界不复当初。被掏空了,搁置了,那样沉痛的怅然,无端的给人当头一棒。
林君含目光涣散的盯着花白的天花板,一点点将心内的空虚整理成形。今夕何夕,她又失去了什么?苏复之后惟剩绝望,眼泪忍不住流得更加汹涌。
一个人伸出手来轻触她的眼角,指腹微凉,轻轻摩挲,将她下滑的眼泪擦干。
声音沙哑:“为什么不告诉我……不告诉我……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……”
如果不是王思敬找过去,他到现在还一无所知。并非无据可寻,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便食欲不佳,又偏喜欢酸味的东西。现在想起来,都是有孕在身的征兆。
华铮伸手将她揽到怀里抱紧,一双手臂微微颤抖,只怕是将她捏碎了,就那样无所适从的僵持着。
最后下巴抵进她的肩窝里,轻轻的磨蹭着,嗓音沙沙的响:“你吓死我了,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……”喉结动了动,呓语一般:“我不记得自己何时这样怕过……”
王思敬找上他的时候,起初也只是不信,就见王思敬的眼眶已经红了,像一只咆哮发疯的野兽,口口声声他们的四小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,绥军倾尽所有,也会同扶桑同归于尽。
如若不是灭顶的绝望,不会携同三军自取灭亡。
他不过刚刚离开,又悄无声息的跟着返了回去。
就见她安静的一张睡颜,浸在那点儿暖光里,恍若透明,仿佛呵一口气就会融化掉。华铮站在那里只是一阵一阵的发晕,口干舌燥,松了领口的扣子仍旧无济于事。命运的手就这样掐到了他的脖颈动脉上,他刚刚想明白自己贪恋什么,空白的人生终于有了一点色彩,不等填充完全,就要被上天夺走了。
又怎么允?
西医操着一口英文对王思敬道:“四小姐怕是不行了,做好准备吧……”
王思敬眼眶腥红,立在那里一动不动。
华铮听了医生的话肩膀微微一震,这个鲜活的生命昨晚还如一丝弘泉般在怀中倾泻,怎么可能不行了?
脚上似有千金重,不过短短数步,却像万水千山为她奔赴而来。
手指轻轻缠上她的发丝,唤了一声:“君含……”他调整了表情,继而道:“我来看你了……”
王思敬唇齿中泛起腥咸,他可曾知道,她一直就在等着他。
这个男人失而复得,终归是回来了,四小姐,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啊……王思敬在心里这样想过,转身叫医生和护理们退出去。
华铮伏在床边,极黑的眼睛盯紧她,斯文秀气的五官抑制不住的微微抽搐,柔声道:“不想绥军的四小姐这样贪睡,你若不肯醒来,绥军怎么办?绥州百姓又当如何?你便真的甘愿将这绥州天下拱手让人?林君含……莫要再睡了,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……”
“你从不肯告诉我,我们之前是否见过,或许曾经我待你不好,践踏你的城池,你自心里是厌恶我的……可是,都不要紧,过去的事情我不再记得,或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另一个开始,不管曾经我们是否对战沙场,以后我却要好好待你……你醒过来啊,当是给我一次机会……我知晓你心里难过,这样的乱世我们的孩子来了又去,只是没有缘分……”
华铮俊眉蹙紧,刹那间嗓音沙哑得说不出话来。他想将话说自轻松自在,告诉她也不要太过在乎。而他又是真的在乎……打他醒来,世界一片空白,他的家人在哪里?又有哪些人是他的朋友?他都一无所知。只扶桑人告诉他,说他是扶桑的战士,可是最初从士兵的眼中他并没看到太多的信服。他矗立在天地间,仿佛一支长戈,再所向披靡,亦不过一个杀人的利器。难得遇到一个人,柔情似水,让他感觉自己是一个人……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,那样的温情莫说多动容。否则便不会着了魔似的对这个女人着迷,即便知道她是敌人,一举一动充满算计,他还是会步入进她的圈套里。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份痴迷与好奇。
有些人,见一面,便会不可遏制的陷下去,是所谓的一误终生。
而华铮的这一生要从醒来时算起,一无所有。现在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全世界,此前他站在起居室里,眺望绥军的半个大营,清晨她一身笔挺戎装走出去,英姿飒爽,他望着她的倾城巧笑如花面,久久的移不开视线,心中赞叹,一个女人竟可以生得这样美……终有一日他要将这个女人小心的呵护起,征战沙场不适合她。那便是他在绥军大营时日日所想的事情。
华铮渐渐呼吸急促,想不明白自己的心脏为何会这样疼。如若只是萍水相逢,一个杀伐,一个孤勇,便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,那样的志同道合也不该有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触。可他的心明明紧缩成一团,圆润的泪珠子顺着眼角不自知的滚落下来,前世今生似是经历过相同的感触,华铮觉得自己在瑟瑟发抖。
“君含……君含……”
林君含陷在一片迷雾中,看不到前路,亦寻不到后路。徘徊着,是想越走越远的。
这一生委实辛苦,死了比活着容易。况且她不认为自己这样是在赴一条死路。只是她的孩子不见了,她要摸索着一路前行,直到将他找回来。
却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,声音悠远,又像附在她的耳畔,絮絮不停的跟她讲话,吵得她不得安宁。连辨别方向的心绪都被扰乱了,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。
那声音越来越近,她清析的听到自己的名字:“君含……君含……”
就像回到小时候,彼时阳光灿烂,她睡了长长的一觉,醒来时攀爬在窗棱的日光也变得慵懒。而她睁开眼睛,眼前骤然亮起金光,室中一个人也没有,只听到窗外知了的叫声。分不清今夕何夕,长大了还是小时候?人又是在哪里,张口该唤奶妈,还是其他人?
心口空得厉害,一时间只是无所适从。无助得拼命落泪,多久不曾这样胡闹过?任性的只是想发一通脾气,宣泄心里或多或少的忧怨,否则喘息都将变得不畅。
林君含听到自己嗡嗡的声音,震动着胸腔,仿佛要呕出血来。想停下,可是无论如何泪眼婆娑。接着便有一个人将她拥到怀里,轻轻拍打的她的背,告诉她:“不要哭,我在这里……”
失去那样多的人,又错过那样多的人,如今终于等来一个人,有宽阔的胸怀供她依靠。
林君含忍不住肩膀耸动,不由哭得更加汹涌。即便不用抬头,也知道此刻是匍匐在谁的怀里,这气息魂牵梦萦,她和他有相同感触。
眼泪将他胸口的衬衣沾湿了,灼热滚烫。华铮盯着不知名某处,心里燃起熊熊怒火。不论是谁赋予她的痛苦,他总要翻番的替她讨回来。
或许在旁人看来他就是个杀人机器,运筹帷幄,终归不是个完整的人。爱恨情仇最早都是别人赋予他的,爱着哪些人,又恨着哪些人,都是林君梦一言一语的告诉他,实则,于他并未有什么真实的感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