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汉吸了口子旱烟,感叹道:“你们这烤烟可真是有劲啊……要说起我那祖上和我老家的那些事情来,也是一言难尽……我先挑重要的讲,咱们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聊。”
陈小东开心地举起手,和方一平对了一下拳头。
“头年秋天他们去的时候,等于就是一伙子乞丐,既没有体力也没有钱财,所以没人把他们放在眼里,当然他们也不碍任何人的事儿。第二年夏天采收时节开始,矛盾就慢慢出来了,先是村里有极个别人贪心作怪,自作主张偷着跑到我们能管到的地方外面,一直采到人家女真纥石烈部的领地里边了。狗还撒尿圈个地方呢,人家圈好的你干嘛闹去啊?人家看来你这是要占人家世代传下来的地方。这事儿开始是我们做过头了。当时人家里头大人都进山打围子去了,家里有妇人小孩子跑出来警告不许进,可咱们的人不听,他们就放狗出来咬伤了人。矛盾一变大,然后咱们这边就有人打伤了两个孩子。后果还用说么?人家一个部族差一点都来找咱们拼命,老孙费多大的劲才拦下来。就这还是把咱们村子里的人打伤了不老少,还强拿了不少山货和粮食。那都是咱们活命的本钱啊,咱还不能舍不得,要不然以那些人的脾气和在本地的势力,能把我们给团灭了。当地土人不好惹啊,不找咱们的麻烦就不错了,怎么敢去得罪他们呢。那事儿想想都寒心,在哪儿活着都容易么?
“后来还有更多麻烦。咱们地里有点收获,想要拿出去跟人家做交易换点常用的家伙。那地方和中原做生意可不一样,他们是拿东西换东西,不习惯使唤钱。你情我愿的,看好了就换走,你多了我少了的都没人太过计较。可咱们心里大概要有个谱儿,人家花费好几年打熬出来的海东青,平时当神一样的好肉好菜地供奉着,可你不能看到了就想拿几只死兔子跟人换拿人当傻子。都不知道咱们一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出来的?海东青没换来,损人利己的损招儿人家倒是学得齐全,拿来对付咱们了。
“咱妇人孩子忙活小半天才弄一布口袋松子,他们就敢拿一条麻布条来换。你不换他就掏刀子架你脖子上,最后东西全都是他的,命也差点交给他们了,唉,这种事越来越多,后来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了……”老汉叹了口气,抽了口烟。
方一平以仅有的历史和地理学常识,就轻易明白了这种情况是怎么发生的:“那些苦寒地之人性子粗朴是有的,相对也直率,和他们相处本来不难,直来直去就成。他们最怕别人跟他们使阴招,所以交易的时候如果叫他们起了猜疑就要坏事了。可惜咱们南边过去的人本来就不多,而且都喜欢使小心眼,以为人家也不太在意这个。一旦得罪了他们,就会给他们留下坏印象,自己受到的报复也就会狠辣无比。时间久了,在这些惯于杀戮的部族人眼里,南边过来的人都是性子软却心眼坏的,不配和他们共处,汉人的财货、女人、孩子,都成了他们抢掠的目标,谁抢到就是谁的。这既是他们的生存之道,也是相互矛盾的恶果。
“不过北地恶劣,生存也确实极是艰难。你们双方已经斗成了水火,互不相容以后,恐怕除了掏刀子也就没什么别的办法去解决问题,那些人倒是信服这个,一言不合就拔刀。你们行么?”
“要是行就没问题了。我们那些人就这么着一边开荒种地收山货,一边要和女真人打交道,还要防备他们来抢劫。时间长了有人出面调停,达成了默契:每年夏秋两季要定期交粮食肉干给纥石烈部的首领库勒擦,才能从他们市场上换到我们需要的皮子、马匹、马鬃、人参。库勒擦死了以后,跟兀里昧打交道,后来是曰乌打,几辈人了,只记得这几个是最残忍狠毒的,这个仇不能不报啊。”
“那后来呢,你们家的情况怎么样了,到你怎么又回内地来了呢?”有人好奇。
“我们家……过了四年,我祖上长大了,就和我祖奶奶成了亲,后来有了我太爷爷,爷爷,一代一代传下来,日子倒还过得太平,除了会受当地人欺压,倒也没有更大的麻烦了。我小的时候听我父亲说,我们这边遇到的都是些熟女真人,所以相对还算是比较和善的,如果再往北或者往东,到高丽那边遇到生女真,麻烦就大了,能不能活着逃回来都是问题,不要谈养家糊口或者发一点小财。
“我爹活着的时候,跟人学着做生意,也曾经南来北往地走过几次货,中间还送货回过五六次老家,可惜我们家在当地是早就没人了,不过好歹还是寻着了一些远房亲戚。亲缘不在远近,主要还是靠相处的。我爹性格和善,为人热情,一来二去的就和他们搭上关系了。我父亲那时候年轻,就每次替他们带点信啊特产什么的给各家子亲戚,有时候也根据情况收点脚力钱。我们那一村子人的老家都是山东的,去了东北以后,和家乡的联系不能断绝啊,好些人还有亲戚在山东老家呢,自己找着了落脚点,也得跟老家人说一声不是?万一他们哪天路不好走了,也能有个奔头。我爹老替他们带货带信的,时间久了以后,还偶尔捎带着人,路上闲聊时就有人提点他,你这样替人带信,路上多有风险,还不如跟人学学驯鸽子传书呢。我爹一听这话有道理啊,驯鸽子轻省,还能挣个巧钱儿。可是鸽子它又不能带货,短期内家庭收入不能少,他略一琢磨之下,觉得世道不太平,鸽子送信应该比人安全一些,不想让我将来吃他那碗饭,除了让我跟人学点把子武艺防身,就净让我跟人学着驯鸽子了,他自己还是来回跑路,图个赚钱多点,也鲜活点。
“将军难免阵上死,瓦罐不离井上亡,该来的它总会来,躲不了。那一年我娘生病去世了,家里积蓄花用一空,我父亲在家里呆不住,山东闹匪灾许多老乡家里遭灾了,我父亲就从东北押着书信和一些财产请托,乘海船过北海往山东来。也许是合着这次该出事儿,到烟台刚上岸就遇上大风大浪,船太沉就搁浅了,好不容易拖着包裹上岸,正好遇上土匪,洗劫一空,还把人给打了。我爹就没挺过来,估计跟我娘去世也有关,心里也难受,也牵挂我,就那么走了。等我知道信儿,赶来收殓,同乡已经把他埋在烟台乱葬岗子上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