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皇帝婚期越来越近,容珂忙着安置自己的亲信,梳理朝堂关系。段公特意入宫,和容珂长谈许久。
“殿下,银枭卫是你的私兵,当年江安王、梁王叛乱时,确实功不可没。这些年内乱已平,你用银枭卫网罗消息,监督朝中官员,初心是好的,可是,殿下,银枭卫的权力是单方面的,甚至连制约都没有,只要他们戴上面具,几乎可以为所欲为。如今是你主政,他们不敢放肆。恕臣说句大不敬的话,如果日后,宣朝出了位糊涂的皇帝呢?若到时银枭卫大肆编造罪证,排除异己,这就是倾国之祸啊。”
容珂听后良久,都没有说话。
萧景铎进来的时候,宫女说段公刚离开不久。
萧景铎对容珂禀报:“右部今年又加了一百人,如今传递消息全用密语,消息链已经全了。”
这是他们建设八年才取得的成就。一条可以直通民间的消息链,可以反过来监督官员,这是何等壮举?
但是这次容珂听了,神情却不见多大变化。她说:“李叔年纪大了,我早就打算让他荣养,但是他不肯走。现如今银枭卫已经成型,也该让李叔歇一歇了。”
容珂口中的李叔就是银枭卫大统领,银枭卫内部都知道大统领姓李。其实知道也没用,他们又不知道大统领长什么样子,光靠一个姓还能找出来人不成?不过萧景铎显然不会关注这些,他注意到容珂话中的内涵。“大统领要离开了?”
白嘉逸一进来就听到这句话,他抬头去看容珂,看完之后又去看萧景铎,刚好和萧景铎的目光对上。
左右两部一直是竞争关系,大统领,显然也只能从左右两部的长官中选。
换句话说,萧景铎和白嘉逸,只有一个人能成为大统领,掌握最高最大的权力。
他们俩都对对方的身份心知肚明,容珂执政期间一直隐隐对抗。可是大统领只有一个,一个人上位,另一个就要被打压。大统领是容珂身边最信任的人,这点毋庸置疑。容珂只是暂避长安,日后又不是不涉政,也不是再不回来,能夺到大统领之位,对日后仕途有多大助益,傻子都能想明白。
容珂说:“皇帝大婚在即,这是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,这几日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。”
萧景铎和白嘉逸都点头,示意明白。
之后几日,左右两部对抗更甚,就连下面的人都能看出来,左使和右使,在争夺大统领一职。
他们一直争了两个月。两月之后,银枭卫按例去宫里禀报,白嘉逸和萧景铎都在。禀事之后,他们正要退下,却听到容珂说:“左使留步。”
白嘉逸的脚步顿下,左部的人立刻露出欣喜之意,在容珂面前,所有人都要摘下面具以示效忠,所以众人的神色一览无余。
白嘉逸的心快速跳动起来,萧景铎转头深深看了白嘉逸一眼,先带着人走了。
几日后上朝时,百官鱼贯走入太极殿,一进殿就被吓了一跳。
一群黑衣银纹的年轻人站在大殿西侧,那是武官的站位。他们脸上带着面具,冰冷无情,在熹微的晨光中很是令人生怖。
百官都打起鼓来,这是要做什么?公主莫非临时反悔了?
就在众人惊疑不定、猜测纷纷的时候,内侍唱诺:“圣人、长公主至。”
在众臣的行礼中,容琅坐上帝位,而容珂却没有入座,而是站在堂前。
“想必诸公也知道,这些人是银枭卫,算得上是我的绝对亲信。早年时政局动荡,我原打算铸就一柄最锋利的刀,直隶帝王,内镇宫闱,外慑臣子,让贪官污吏再不敢胡作非为。可是段公提醒了我,这柄刀能伤人,便能伤己。”
“自银枭卫出现后,作奸犯科的人虽然少了许多,但是在朝堂上直言进谏的人也骤减。唯有广开言路才能成就治世,若是因为他们的存在,让天下贤士再不敢给皇帝提建议,那就是因小失大,涸泽而渔了。为了展示诚心,现我将银枭卫赐名为启吾卫,警示他们启光卫明,守护吾国。并当着百官的面摘下面具,从此之后,接受天下人的监督。”
“银枭。”
全体银枭卫上前一步,齐刷刷保全:“臣在。”
“摘面具。”
太极殿中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声,就连容琅都意外地直起了身。
百余位银枭卫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伸向面具,某个机关一扣,面具就脱落了。
他们的真容也展示在全体人眼中。
看到为首之人的脸,朝臣中许多人惊讶地高呼:“白嘉逸!”
白嘉逸此时一点都看不到昔日吊儿郎当、风流圆滑的模样,他脸色漠然,任由众人打量。他微微一错眼,就看到了站在文臣前排的萧景铎。
萧景铎穿着红色的侍郎服饰,隔着人群,和白嘉逸无声对视。
白嘉逸知道,又是萧景铎赢了。容珂虽然说全部银枭卫都摘下面具,改名启吾卫,可是若是所有人都公开身份,为何要改名?
银枭卫被一分为二,走到台前的这一批改名启吾卫,而真正的银枭卫,还在暗夜里存在。
白嘉逸从暗处转到明处,是利也是弊,他如今的地位不亚于锦衣卫指挥使。但他还是心有不甘,萧景铎可以一辈子不公开身份,还能就此升任银枭卫大统领,长久留在容珂身边,但是他,却要和这位聪慧又传奇的摄政长公主,分道扬镳了。
待朝臣们冷静下来了,容珂才继续说:“来人,赐服。”
宫人捧着段盘,上面放着黑底银边的特制朝服,旁边还放着三品鱼符。
内侍捧着一柄诏书上前,唱道:“封白嘉逸为启吾卫首任大统领,武官正三品,赐三品鱼符。”内侍唱完后,笑着对白嘉逸一拱手:“白统领,恭喜。”
盛极一时的银枭卫在无人得知的时候被一分为二,明为启吾卫,暗为银枭卫。启吾卫官职品级接轨朝廷武官,银枭卫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。容珂为了限制自己亲手创造的情报机构,将其一半转明,改名启吾卫,并留下另一半银枭卫,在内再分左右卫,监督和挟制启吾卫。两卫一明一暗,一公一私,这样才能相互牵制,保证君王耳目不受蒙蔽。
而银枭卫,从此只能行走在暗夜里,彻底消失在正史之中。
散朝时,兵部郎中和萧景铎说:“殿下竟然公开了这些影子,还给他们正式的身份。从此十六卫中又多了一卫,也不知是好是坏。”
萧景铎意外地心情极好,他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,不是十七卫,是十八。终于彻底解决了白嘉逸这个政敌兼情敌,萧景铎心中极为畅快。
皇帝大婚如期举行,容珂在位的最后一道圣旨,便是迁兵部侍郎萧景铎为幽州大都督,并赐承羲侯府世袭罔替。
世袭罔替啊!在朝为官的公侯们又被惊讶到了,宣朝对王侯的封赏已经非常谨慎,除了开国是那一批公侯,剩下的都是立了大功才有爵位,而且俱是只封一代,到了儿子,便没有爵位可以承袭。就算最受重用的那一批国公们,也大都三代而斩,第三代后能不能继续保留爵位,全看当朝圣人的心思。放眼天下权贵,能世袭罔替的,一个都没有。
勋贵们一下子都炸了窝,固然萧景铎功勋赫赫,但凭什么是他?权贵们吵吵嚷嚷,坚决不肯同意,就算要封,也不能只封他。
直到容琅从容珂手中接过传国玉玺,颁布了成宗年间第一道诏书。
朕长姐乾宁于国有大功,功盖千秋,现封乾宁长公主为镇国乾宁长公主,一应待遇等同亲王,食邑万户。承羲侯护国有功,与镇国乾宁长公主年岁匹配,佳偶天成,现擢其尚公主。
这道圣旨下来,所有人都闭嘴了。
公主食邑只有千户,容珂却达到了万户之封,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应该的。这下乾宁颁布的世袭罔替也可以理解了,萧景铎的后代可以世袭罔替,权贵们不服,但如果同时也是乾宁的子嗣,那就没什么可说了。
乾宁她当得。
长安是帝国的焦点,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,很快就会流传到外面。洛阳城外的一处小庵堂内,程慧真带发修行,正在自己屋内做每日的晚课,她隐约听到门外走过的香客说:“你听说了吗,前几年带兵围洛阳城的那位承羲侯,已经赐世袭罔替了。”
“世袭罔替?那岂不是世世代代,子子孙孙,都能富贵不休?”
“可不是嘛。人生的际遇还真是无法预料,我听人家说,承羲侯小的时候,很不受家里重视,没想到长大却有这番成就。”
“是吗?能嫁给他的人,可算是三生积德了……”
……
两位娘子说着话远去了,这时候皇帝刚刚大婚,赐婚旨意还未颁布,但是承羲侯的事情,已经传到洛阳来了。
程慧真亲耳听着门外的香客远走,她低头再看经书,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。
程慧真望着天苦笑,怪不得她会知道大表兄世袭罔替,原来如此。
她以为自己得上天庇佑,所以才能重生。可是程慧真拥有第一世的记忆,第二世她所做的每一件事,都在促使诸事按照第一世的轨迹发生。
她突然累极,和衣躺在床上,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七岁,那是她刚刚从涿郡上京,还住在舅舅定勇侯府中。
第二日,庵堂师太见程慧真久久没有出门,她想起京中那位贵人的嘱咐,连忙去程慧真屋中查看。
推开门,师太看到程慧真和衣躺在床上,面容如生,但是鼻息已经断绝了很久。
程慧真病逝的消息很快传回长安,容珂住在宫中,从银枭卫手中接过了来自洛阳的纸条。
看过之后,她就将纸条放在烛火上,烧做灰烬了。
容珂吩咐银枭卫:“银枭中调了一半的人去启吾卫,你们虽然同出一源,但是一旦分开,就如光和影,不能再混淆。日后,银枭中人隐藏身份,不得公然行走,还有,严禁和启吾卫私下勾结,若有人明知故犯,以背叛银枭之罪处置,杀无赦。”
“是。”
“我成婚后会离京,到时候我会将银枭卫中的右部带走,左部留在京师,仔细听圣人的号令,如有违抗,我决不轻饶。”
“属下遵命。”
容珂又吩咐了很多,终于将银枭卫和启吾卫的事情安排好后,天已经大黑了。
容珂走到窗前,推开高大的窗户,仰头去看漫天繁星。
她如今身上已经有婚约,自然不好再住在公主府中,只能搬回皇宫,萧景铎也不能随时随地来公主府看她了。今日星星这样多,不知道萧景铎现在在做什么?
白嘉逸被转明,银枭卫大统领当然就成了萧景铎的囊中之物。容珂做这个决定时,固然考虑到白嘉逸长袖善舞,善于交际,能更好处理启吾卫和京中权贵的关系,但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。
她身边最信任的职位,容珂想留给萧景铎。
没有萧景铎,容珂不会安稳走到现在,同样没有容珂,萧景铎也不会几年间迅速崛起。
乾宁时代的传奇,缺了容珂或是缺了萧景铎,都无法实现。容珂和萧景铎,一路都在相互扶持,相互成就。
好在如今,横亘在他们中的阻碍再也不会有了,他们很快就会结为夫妻,同荣共辱。
帝后大婚在万众瞩目之中举行,皇后初登上后位,身上担负着全朝的期望,她颇感压力。而她封后之后的第一件事,居然是操持乾宁长公主和承羲侯的婚事。
皇后真的觉得无从下手,于是去试探皇帝的口风:“圣人,长公主下降,要以何等规格?”
以公主规格显然是不够了,皇帝想了想,说:“比照皇后规格,再重一些吧。”
这话听的皇后很不舒服,可是没有办法,皇帝都这样发话了,她哪敢违抗。
镇国乾宁长公主的婚礼,直到十年后还为人所津津乐道。
那一日,百官肃立太极宫,恭送乾宁公主的銮驾从太极宫出发,一路顺着天子才能走的驰道,拐入靖安坊承羲侯府。皇帝皇后亲自送乾宁公主出宫,诸相随车送嫁,而承羲侯府来亲迎的,也都是三品高官,战场上赫赫有名的大将。
乾宁公主的嫁妆八人合抬都抬不动,仪仗队点燃的蜡烛,竟然将街边的柳树都烧焦了。出入公主府和承羲侯府的都是公侯将相,鼓乐声直到入夜都不息。
婚礼遵照古礼,在傍晚举行。等萧景铎终于见到容珂,时间已经折腾到很晚了,而偏偏宫娥们用团扇遮住容珂的脸和身形,没有却扇诗不肯罢休。
真的是够了。也亏得萧景铎是进士,这才能从催妆到行路再到却扇,一路都不露怯。
萧景铎耳边是众人的哄笑,不少胆大的官夫人还在给宫娥们出主意,而萧景铎眼中,只能看到一个人。
她穿着深绿色礼服,坐在重重团扇后,虽然看不到人,但是萧景铎就是知道,容珂刚才笑了。
周围的喧闹仿佛一瞬间离他远去,耳边似乎传来涿郡的战报声,那是皇帝尚是陈望,一辈子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乡亲在院外哭喊:“宣国公起兵了!秦王带人攻打涿郡来了!”
下一瞬间,萧景铎仿佛又站到赵国公府的花园里,那时候的他险些被废掉嫡长子之位,他在回廊上撞倒了一个小姑娘,他问对方:“你是何人?”
小姑娘面如冰雪,神态高傲。她说:“我叫容珂。”
乾元八年,主归政天子,降承羲侯。次年,主随承羲侯赴幽州,帝久留未果,无奈允。
主至幽州,整顿州府,两年之内,边城晏闭,牛马布野,商队井然。一胡商为东突厥所虏,商高呼主名,东突厥人闻之,惊惧对视,不敢造次,竞放之。
《宣书·乾宁传》
乾元八年,萧景铎拜幽州都督,掌漠南十州兵马。承安元年,铎携主出长安,赴幽州。时东突厥常扰边,听闻萧景铎至,俱如丧家之犬,再不敢犯幽。都督之名,威震北疆,数十年无敢犯边。
萧景铎尚镇国乾宁长公主,自降之后,两人举案齐眉,琴瑟调和。幽州常见一夫妇踏雪寻梅,草原纵马,时人疑盖铎与主也。
承安三年,萧景铎受诏,携主归京,上亲率百官迎之。六月拜礼部尚书。不久,转兵部尚书。
出将入相,有妻如此,福泽子孙,古之至今,或有人功高盖主,猜忌凋零而终,或有人外事极尽善者,而家宅不宁,子孙不肖。唯萧景铎,福佑双全,概莫如是。
《宣书·承羲侯传》
全文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