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队铁骑齐齐应了,那吼声震天开地,好大的声威。
皆安排好,霍钊步出驿馆,霍临风躬身迎接,扶上马,随队伍一道走出大门。仍是肃清的街,也仍是偷启的窗缝,唯有一变,父子来时同路,今日去时,成了背道而驰。
霍临风踢开衣摆,当街一跪:“——送定北侯归塞。”马背上,霍钊身影宽阔,微侧头,眼尾急急地、放不下地望了他一眼。
杜铮捂着包袱啼哭,窗缝里的百姓跟着轻轻叹息,那枝头鹧鸪,呼扇翅膀跟着飞出一段,又飞回来,如此反复似问:你为何不走呢……
定北侯的队伍远了,霍临风瞧着,惶惶的,以为隔了千山万水。
他定定神,立起来,蛮扯了把抽泣的杜铮,翻身上马,和一队不知底不知心的骁卫打个照面:“甚好,谢皇上体恤。”冷冷说罢,朝南一望,“——奔赴西乾岭。”
官道平坦,一行人官服佩刀,惹得路人避忌。那西乾岭遥距长安千里有余,期间更换三次马匹,耽搁些工夫。
近半月,离西乾岭终于不过百里,黄昏入驿站歇脚,霍临风望着远山一怔。青山连绵,润如蒙雾,半轮斜阳挂着,一片红霞绿意冲撞。这日日都有的景儿,美得人心头一紧。
他笑自己没见识,挽袖,攥一把马草切了切,亲自喂他的良驹。忽闻身后窸窣,回头见马车轻晃,车下藏着一人鼓捣什么。
杜铮钻出来,鼓捣完邀功:“少爷,西乾岭不太平,我将你的官印和公文藏到车下夹板中,这般便不怕劫道的匪寇了,防患于未然。”
“哦?”霍临风反问,“你认为劫我有多大胜算?”
杜铮一愣,呆着面目,晓得自己又办了错事,一激灵,掉头便逃:“少爷,我瞧瞧晚饭煮熟了没,没有荤腥可不成!”
那官印和公文便待着了,霍临风喂完马,未作理会。
当夜一过,晨雾正浓便赶路,预备今日到达西乾岭。南方林深,树密水盈颇不好走,晌午水囊喝空,大家均有些疲惫。
就地休息,杜铮去湖边补水,霍临风寻了棵老树,跃上树间闭目小憩。不多时,风吹叶动,他两眼陡睁,拨开层层树叶窥探东南方向。
一阵狂风起,丛中草木纷飞,只见一道湖蓝碧影盘旋而出!
二十名骁卫军登时抽刀,与对方拼杀。那道湖蓝碧影似有笑声,清而脆,腰身摇晃,双臂挥舞,动作快得竟看不清手中兵器。
噗滋一声,一骁卫掉刀,坠了地,血冒出来将绿草染红,又被晴日照成了金。那道湖蓝身影停下,后背冲人,半扭脸,嘴角上勾好不快活。这才看清,负手拿着的是一双冷铁弯刀。
骁卫问道:“来者何人?!”
那湖蓝碧影答:“我呀……”尾音长长,仿佛稚子撒娇,轻转身,摆动二十啷当青春气。白面皮,眉挑眼飞,秀气中透一股子狡黠顽劣,恰似任性轻佻的小公子。
霍临风瞧得真切,却不动,等着对方报上名号。
只听那人语气张扬:“听好了!我就是玉面弯刀客——小财神陆准。”
仍立树间,古朴的别苑未移分毫,可霍临风已失去探查心思。他被搅了局,被扫了兴,被那鬼魅谪仙似的人物魇住了。
那是何人?
猜不透、想不通,究竟是何人?
居于一处别苑,再瞧衣饰,定非寻常弟子,估摸是宫主之一。他细忖,刁玉良还小,莫非是容落云?
跶跶的,不远处一队弟子巡值而来,霍临风闻声翻至后山离开。冷桑山孤寒透黑,稍不留神便会磕绊,他却念念不忘地又将前情续上。
口艺人说过,姐为娼,弟为寇。
容落云的胞姐乃朝暮楼的花魁,说明相貌国色天香,那以此推来,容落云的姿容想必亦非等闲。
到山脚,回客栈该向北,霍临风却定了定,朝着西边长河去了。
将近丑时的河畔,朝暮楼亮比白昼,敞着门庭,恩客如潮妾如舟。赶巧,店家说的歌舞日子正是今夜,里头艳唱无绝,舞娘摆了半宿纤腰。
一波波人潮汹涌,弱冠之年到耄耋老翁,全扑来吹一把广袖香风。莺啼燕叫,犄角旮旯都酸人耳朵,不过,独独四楼一隅有些寂寥。
这是间上房,开着花窗,挽着竹帘,一道月白身影掠入房中。他悄然落地,熟门熟路地取了引火奴,踱至榻边将一架三彩灯点上。
仅一盏,暗沉沉的,和外间灯火相去甚远。这人却不点旁的了,开柜,挑拣一块蘅芜香,点燃搁入小铜炉。忙活完这些,他挪到床边轻轻坐下。
外头声色惑人,他静静的,像来错地方。一阵莲步忽至,藕臂推门,露出张祸国的脸来:“落云,何时到的?”
问话的女子乃朝暮楼花魁,容端雨,床边安坐的便是不凡宫二宫主,容落云。
“刚点灯,”容落云欠了欠身,“这么快便寻来,你一直盯着?”
容端雨娇笑,下头的臭男人怎及弟弟要紧?她走了,袅袅娜娜的,似九天玄女下了凡,一会儿又端来些吃食。
姐弟俩围坐桌前,一碗杏酪,一碟牛乳酥,都是容落云喜爱的。他兀自吃着,精巧的耳软骨微动,监着楼中动静。每月这一日人杂,他亲自来盯才安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