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银行里出来一人,径直走到他们跟前:“东西呢?”
这是有人许下要买,对方取钱的工夫却遭了抢。纪慎语朝包袱努努嘴,心跟着疼,他虽然没有火眼金睛,但他知道作伪会有什么破绽,那方瓶没有丝毫瑕疵,至少值七八万。
对方火了:“说好的等我取钱,怎么成这样了?你赔!”
老爷子气虚:“我赔不了……”
“……我操你祖宗!”对方破口大骂,资深爱好者,眼里只有物件儿了,到嘴的鸭子一飞,恨不得六亲不认,蛮不讲理。
纪慎语帮老头擦鼻血,他不擅长骂人,不由得想念起丁汉白。等那人骂够了离开,他扶着老头到街边打车,好人做到底,再去趟医院吧。
一检查不得了,除却外伤,老头原来还有癌症。
纪慎语懂了“救命钱”是什么意思,交住院费的时候没含糊,再加上七七八八,两万三去掉大半。他守在病床边,拧毛巾给老头擦脸,擦完脸擦手,发现老头的右手有六根手指。
“我姓梁,梁鹤乘。”老头说,“生下就是六指儿,没吓着你吧?”
纪慎语摇摇头:“爷爷,我怎么联系你家里人?”
老头说:“孤家寡人,你不该管我。”
纪慎语沉默片刻,把剩下的钱掏出来,自己留三百,余下的塞到枕头下:“爷爷,我陪你到晚上,钱你留着花吧。”
老头一把浊泪:“我哪能要你的钱,住院费我也得还你……”
“我师父说——”问起来还要解释,纪慎语改口,“我爸说,千金散尽还复来,可有忙不帮,错过是要后悔的。”
老头又问:“你这个小娃娃,怎么随身带着那么多钱?”
对方已经太可怜,纪慎语不忍欺骗,把自己做青瓷瓶的事儿一五一十讲出来,眨眼间陪对方到了晚上,外面暮色四合。
他告辞,拎着空荡荡的背包搭车,脑中过电影,一帧帧一幕幕,演到最后这刻只有失落。池王府站下车,他下车后在街口遇见丁汉白,丁汉白聚会归来,染着淡淡的酒气。
纪慎语终于见着亲人了,不算亲人,那也是熟人。
忙活那么多天,手指尖至今还疼,到头来只剩下三百块。
这叫什么呢,叫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纪慎语何其委屈:“师哥……”
丁汉白发怔,寻思着他们不是吵完架在冷战吗?不记得和好了啊,他喝高了?恍惚的空当纪慎语已经凑上来,仰着头,巴巴的,似是讨他的安慰。
他大手兜住人家的后脑勺,这次知了轻重,轻轻地揉,慢慢地问:“怎么了?”
纪慎语自觉毁诺,面露难堪:“我不能送你礼物了。”
丁汉白没料到这原因,不容商量地说:“那不行,你打了包票,现在就送,让你给什么就得给什么。”
纪慎语慌了,等对方为难他。
结果丁汉白重揉一把:“算了,你就随便笑一个。”
换上浴衣去澡池,纪慎语亦步亦趋,将走廊的壁画欣赏一遍,还用鞋底摩擦地毯,问:“师哥,大众澡堂怎么这么气派?”
丁汉白闲庭信步:“去年刚装修。”他半边膀子酸痛,走路都甩不动胳膊,回话也敷衍了事。其实这澡堂和玉销记的年头差不多,就算一再发展翻修,也始终叫大众澡堂,没换成什么洋气名字。
澡池挺大,冰青色的大理石面,让人觉得像一汪碧湖,周围有茶座,有放东西的矮几。东南角泡着位大哥,闭目养神不像个活人,丁汉白找好位置后解下浴衣扔矮几上,腰间围着浴巾下了澡池。
热水包围,他劳累一天终于放松,长长地叹出一声。
纪慎语也跨进去,被烫得抽抽两下,适应之后和丁汉白相隔半米坐好。丁汉白也不像个活人了,闭着眼睛老僧入定,喉结都不动,睫毛都不颤。
“师哥?”纪慎语轻喊,“你是不是泡美了?”
哗啦一声,东南角的大哥起身,池子里只剩他们俩。纪慎语没得到回应,拨开氤氲白气看得清楚些,又问:“烫麻痹了?”
他不是话多的人,更不爱闹,但此刻生生被激出份顽皮。见丁汉白良久不答,他借着浮力挪过去,蹲在丁汉白面前撩一捧水,另一手蘸湿,观音甩枝条似的弄了丁汉白满脸。
丁汉白面无表情,合着眼猛然扬手,把水面激起千层浪。纪慎语溅湿头发脸面,惊叫一声往旁边躲,还没挪走,脚底一滑要栽进去,丁汉白伸手将他接住,用那只酸痛不堪的手臂。
丁汉白总算睁开眼:“闹腾。”
纪慎语挣出对方的钳制:“还以为你灵魂出窍了。”
丁汉白的手掌划过他的后背,上面的厚茧被热水泡得没那么扎人了,但仍然能觉出异样。他在旁边坐好,想起小时候纪芳许带他去澡池泡澡。
他那时候天真,总担心有人在澡池里偷偷撒尿,于是死都不乐意跟着去。
现在想想,有点后悔。
这下轮到丁汉白问他:“泡美了?怎么不吭声了?”
纪慎语反问:“有人在池子里撒尿怎么办?”
丁汉白从鼻孔挤出一声笑:“水这么清,地方又没游泳池大,谁尿都能看见。”他透过水面往纪慎语的下三路看,“谁要是憋不住尿了,大家就摁着他喝一壶。”
方方正正的澡池就他们俩,泡得手脚发暖肌肉放松后,丁汉白拎着纪慎语去蒸桑拿。随便找了一间,再端上两瓶汽水,纪慎语想象得惬意,进去后被滚烫的空气熏得险些窒息。
他如遭火烤油烹,只得坐在离炭盆最远的角落,浑身皮肤烧红起来,一口把汽水喝得精光。“师哥,”他觊觎丁汉白那瓶,“我还想喝一瓶。”
丁汉白坏啊:“没钱了。”
纪慎语嘴唇发干,用湿毛巾捂着喘气:“那我出去等你吧。”他被丁汉白一把按在座位上,强迫着,挪不动自己屁股,推不动对方胸膛。
他感觉自己蒸熟了,淋上酱油就能下筷子,偏偏丁汉白那个挨千刀的往炭盆里泼水,刺啦刺啦更加闷热。“丁汉白……”他从没想过叫对方大名是此情此景,“我要去见老纪了——”
没说完,嘴里被塞进吸管,他吸上一口汽水,没见成,又续命一截。丁汉白蒸够了,拉上他离开桑拿房,他这条濒死的鱼总算捡回一条命。
纪慎语以为要换衣服打道回府,不料又前往一区,看来要冲个澡。冲澡之前被推倒在床,还扒了衣服,他又饿又累,蒸桑拿还缺氧,晕乎乎地看着天花板撒癔症。
忽然半桶热水泼来,一位穿衣服的大哥将他淋湿,拍着他的胸膛说:“细皮嫩肉的,我轻点。”
人为刀俎,他为鱼肉,纪慎语赤条条地躺着,从左手开始,指缝都没漏掉,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被搓了一遍。那大哥好没信用,搓到背面忘了承诺,粗糙的澡巾使劲擦,痛意早盖过爽利。
丁汉白就在旁边床上趴着,半眯眼睛,目光不确定,时而看纪慎语呼痛的脸,时而看纪慎语通红的背。他觉得纪慎语就像那块芙蓉石,莹润粉白,还是雕刻完毕的,此时趴在那儿被抛光打磨。
搓完澡去冲洗,洗完就换衣服走人了。终于回到更衣室,纪慎语累得手指头都发麻,一脱浴衣引得丁汉白惊呼,丁汉白掰着他的肩膀:“后背不像搓完澡,像刮了痧。”
纪慎语张张嘴,疲得不知道说什么。
想骂丁汉白一句,可伸手不打笑脸人,丁汉白正笑着看他。想诉苦后背有多疼,可是又不值当,而且丁汉白不是他爸,不是师父,估计也没耐心听。